一文成

   韓信昂首一步一步結實踏上拜將壇的階梯。背後圍繞無數的驚呼聲夾雜訕笑與譙罵全吹散在雄壯的風中。

   與炙烈的太陽對視。一股神祕的力量正推送他的人生慢慢爬出幽暗的谷穴。

   前所未有的榮耀置在前方。

   劉邦站立在不遠高處的白日光環中。這個自己日後將助他還定關中、爭奪天下的男人，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已從他流露的身影感受到全然的信任與歡迎隨光灑進眼底。

   戰鼓由遠而近緊湊響起，鼓點愈發密集。韓信輕呼口氣，登上最後的台階，終於看清楚他的相貌。寬額劍眉、隆準龍顏，帶著幾分江湖野氣和王侯的野心。劉邦從旁拿起大將軍的虎印朝他走來。韓信緩步揖禮上座，鼓聲隨他的動作漸息。場面鴉雀無聲。士卒沉浸在肅穆的氛圍中，也感染拜將的光耀，各個意氣風發觀看他們一生中從未經歷的大典。

   韓信表現得從容不驚。彷彿已在心中預演無數次。他叩首平穩的自劉邦手中接過信物後，正襟危坐接受劉邦空首回拜。

   結果揭曉。

   曹參、樊噲、酈商、周勃、灌嬰等等曾立下大功的將領空歡喜一場，大家義憤填膺替彼此落選嗟嘆，不明白劉邦何故拔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治粟都尉。

   「是蕭何。」曹參冷淡說道。「聽說蕭何去把逃走的韓信追回來，非要劉邦拜他大將軍不可。」

   「哪有這種道裡？你立功無數，論拜將，也應該拜你才對。」樊噲怒氣替兄弟打抱不平。曹參謙讓笑著推辭幾句，反稱讚樊噲常摘頭首功才是更合適的人選，內心卻無法如表情一般對事情輕輕放下。

   典禮後的宴會場十分冷清，劉邦尷尬的朝座前的蕭何和韓信笑了笑，拘束的延頸探望，看見夏侯嬰進來朝他無奈聳肩，身後連個人影也沒有。劉邦苦澀的乾笑幾聲，對韓信說道：「丞相多向寡人言及將軍才能過人。將軍可有良策教予寡人？」

   劉邦刻意仿作王孫咬文嚼字，講得比儒雅的讀書人高尚，夏侯嬰在旁強忍笑，立刻遭蕭何使來眼色，制止他繼續怪異的表情。旁邊韓信依舊氣定神閒，放下手中的筷子對劉邦說道：

   「大王若想東望中原，諸侯中莫非項羽能與大王匹敵？但以大王目前的實力，與項羽相比孰強孰弱？」

   韓信一針見血刺中劉邦痛處。劉邦上下掃視韓信良久，尷尬回道：「當然是項羽強。」

   韓信笑盈盈，補道：「我也覺得大王比不上項羽。」隨即露出二顆天真無邪的虎牙，眼神就像發現寶物的小孩閃耀著光芒。

   孫子兵法雖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但韓信以為探查敵人的實力容易，明瞭自己的弱點卻很困難。顯然劉邦已經突破為將者內心最艱難的盲點。

   韓信忽覺得自己先前失去耐心逃走是極愚蠢的行為。劉邦具有爭奪天下的資質，成熟的程度已遠勝項羽。

   想到此，韓信更滿腔熱血的接著向劉邦分析敵我優劣。

   但韓信剛才動機不明的笑，猶如巴掌狠狠呼在劉邦臉上，以致韓信暢談，他一句也沒聽進耳裡。

   劉邦自認已是諸侯中頗具自知之明的人，卻被一個不識抬舉的大將軍品頭論足，極不痛快。

   但韓信正講到興頭上，沒發現劉邦臉色微異，仍舊滔滔不絕：「大王，漢中與關中之間，除了燒毀的棧道外，尚有一條故道位在人煙罕至的原林中。秦始皇開杜南馳道以前，故道做為巴蜀與西戎往來貿易的商道，能行馬匹。項羽在新安阬殺二十萬秦卒，獨章邯、司馬欣、董翳逃脫，雖稱王關中，秦父老恨入骨髓。反觀大王入關以後，除秦苛法，與民約法三章，秋毫無犯，人民無不希望大王為關中王。如果大王舉兵，三秦傳檄而定。」

   韓信自信的語調如一艘大船駛在黃河巨流上，沉穩撥開潮水的聲音迴盪在空氣中顯得安和且篤定。

   笑逐顏開的蕭何與夏侯嬰默契相望，二人手指緊扣欣慰的傳遞彼此的心聲。

   幸好沒殺他。

   幸好救下來了。

   二人叩頭齊聲恭賀劉邦任命韓信為大將軍，大漢前途一片光明。

   劉邦仰天大笑，謙稱自己愚魯先前不知重用人才向韓信道歉，心底依然掛念著張良留給他的漢中計。

   回關中，還是回關東？

   一邊是毫無戰績的新秀，一邊是拋下他的謀士。天平的兩邊，劉邦不知道該往哪邊傾倒，突然怒吼：「去把那群人叫來。不來的通通砍頭！」

   在旁領命的侍中盧綰當然明白漢王指的是哪群人，腳底夾著草鞋啪刷啪刷十萬火急跑出去。

   不久樊噲領頭叉腿進來，以為劉邦要逼他們承認韓信，二眉直插擋在門正中，朝劉邦一瞪：「你什麼意思？根本不把我們當兄弟，憑什麼要我們聽你的？」

   曹參拉住樊噲手臂阻止他繼續指罵劉邦。樊噲甩開曹參，悻悻然往離韓信最遠的位置坐下。

   劉邦看蕭牆內對他親授的大將軍甚表不滿，冷眼回道：「你樊噲，是臨武侯。」「還有，建成侯(曹參)。」「威武侯(周勃)。建武侯(靳歙)。昌文君(灌嬰)。信成君(酈商)。共德君(傅寬)……」劉邦一一指稱每個人目前的爵位。

   「你們立功殺敵我都有看見。到現在可曾虧待過你們？」

   劉邦冰冷的視線觸過在場所有人。座下一片寧靜──直到周勃終於老實搖頭。

   劉邦洩氣說道：「我跟大家一樣都不想老死這裡。沒有你們，我劉邦今日還是一文不值的泗水亭長。我重視你們，所以才叫你們來。韓大將軍有妙計，你們覺得好，我們就殺出去。」

   「能什麼妙計？」

   「我稱它為『暗渡陳倉』。」韓信代劉邦回答，伸手從蕭何手中接過輿圖，指在群山記號中沿著一條黑線游走說道：「這條從杜南往西南走跨南山，出東裦谷，南至裦中接著抵達南鄭，正是我們進來的路線，但部份棧道已經被張良燒斷，現在我們與咸陽之間看似無路可通，其實還有一處。這裡。」

   眾人眼睛隨著韓信的指尖定在地圖上的一個紅點，不約而同喊道：

   「陳倉？」

   「沒錯。如各位所見，陳倉位在散關附近，其東到咸陽一帶皆屬章邯的封地──雍。」

   韓信忽然停頓片刻，見劉邦也伸過頭饒富興致的聆聽，輕清喉嚨接下去說：「我們沿沔水上游逆行至下辨休整軍隊，接著朝北出故道，過散關，沿渭水道即可東取咸陽！」

   「慢著。」酈商道，心裡對韓信樂觀其成的想法感到不安，問：「章邯是三秦中實力最强的諸侯，此刻我們只剩一萬兵馬，如何以少勝多？」

   韓信一聽，胸有成竹答道：「章邯得知我軍出漢中，必親率大軍迎戰，我推測兩軍接戰地點極可能就在陳倉。因此我軍需一位將軍帶三千人馬率先從旁道奇襲廢丘。廢丘雖易守難攻，但關中人心不穩，以章邯用兵風格謹慎，於前線收到消息定會回奔老巢----」

   「我願意。」

   周勃未待韓信詢問人選便自告奮勇。

   拜將前，韓信已從蕭何的記簿中得知眾人的戰功，亦屬意周勃：「那就有勞周將軍了。」

   「各位，周將軍所帶的奇軍目的不在攻城。章邯回軍，周將軍即可圍在城外待命。這時請曹將軍帶領中軍追擊，迫使章邯進入好畤。好畤四周無險要可守，城池易破，我們就在此地擊殺章邯。章邯一死，取司馬欣、董翳首級自然如探囊取物。」

   韓信英姿煥然指畫江山模樣，天下宛若一場置在膝前的棋局，任由他從高處縱覽，談笑風生。

   「回關中？」劉邦徵詢眾人的意見，但眼神透露的更像表達：「回關中。」

   蕭何奉命從成固縣以北的壻水谷口開新棧道替代杜南馳道中被張良燒斷的部份，以再度打通咸陽與漢中的連絡道路。另外漢王麾下七位將軍則聽從大將軍命令迫切操練軍隊，不敢懈怠。劉邦每天坐鎮校場，感覺漢軍的實力不斷精進，笑聲越來越響亮同時，四肢也跟著勤快起來，興奮的就連每餐吃飯都嚼得特別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