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姓最早居住於汧渭之會,經歷夏商二朝分出許多氏族,其中又以趙氏替周孝王牧馬有功,受封在西陲,得以延續宗廟,稱號為秦贏。往後數百年,秦地位與胡越南蠻一樣,皆是朝覲天子時不入華夏的諸侯。直到秦穆公稱霸西戎,開闢關中千里之地,秦孝公變法圖治,與崤山以東的韓昭侯、趙成侯、魏惠王、楚宣王、燕文公、齊威王並立為戰國七雄,才終於開啟百年後統一天下的序章。

 

   劉邦站在散關城樓上,順著渭水流勢往東眺望,咸陽彷彿近在咫尺。一千年前,秦人正是順著這條河流不斷東遷最後踏上黃河流域。「往東」已是他們在血液裡自然而然承襲的使命。如今,「東」亦成劉邦心中盤旋不去的意念。

 

   「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劉邦轉頭問與他一同瞭望三秦的韓信。韓信搖頭,道:「樊噲分兵去打西丞白水一帶,解除盜兵的隱患,尚未與我們會軍。此時我們與章邯兵力懸殊,又據守陳倉的雍軍不容小覷。我認為大王必須等。」

 

   「但萬一章邯突然攻來怎麼辦?」我們總不能在這裡乾等。

 

   劉邦急於趁勝追擊,內心已迫不及待想向張良證明:沒有他,自己一樣能當關中王。

 

   但韓信不可能猜中劉邦複雜的心思,以為漢王顧忌章邯,悠哉笑道:「請大王放心。周將軍已經提前出發。既然沒收到雍軍糧草移動的消息,代表章邯與我軍尚有一段很長的距離。」

 

   「你怎麼知道很長?」劉邦心生不悅。

 

   韓信笑得燦爛答:「用算術呀。」

 

   算術?

 

   劉邦不懂,卻又不想在韓信面前顯露自己孤陋寡聞,賠笑幾聲,撇開話題問:「你覺得張良現在人在什麼地方?」

 

   韓信錯愕,想自己算事不算人,一時語塞。

 

   「鴻門宴上你應該見過他。韓司徒。」劉邦以為韓信不知道張良是誰,特意補述,也終於不再欺瞞自己,繼續否認張良與韓國的關係。想著不禁落寞的低下眼,道:「罷了。癡心妄想也沒用……」

 

   「大王。」韓信叫道。「世間所有東西,都是有『要』才有『給』。大王如想得到什麼東西,就必須有所行動。」

 

   「我試過!但只要他的心裡還有韓,我便得不到他。」

 

   「如此便是大王不夠努力。」

 

   劉邦聽了火冒三丈,心裡嘟嚷著自己與張良之間的糾葛,豈是旁人能知道?強忍怒氣回復常色,露出微笑道:「大將軍指教得是。寡人若狠下心,斷了他回韓的心念,久了也該是我的人。」韓信點頭,拱手道:「大王如想得到子房的消息,我立刻派人去找。」劉邦慘然而笑,拍了韓信的肩,說:「別勉強,尋不到便作罷。」

 

   我與他有約。他若想回來時,自會出現。

 

   劉邦未將秘密透露給任何人,轉而拽起韓信的手腕,爽朗的聲音道:「現在我有韓大將軍、蕭何及曹參這些兄弟,足夠了!走!去喝酒!等樊噲來,大夥一舉拿下關中!」

 

   韓信喜出望外,劉邦竟將他擺在與老將同等重要的位置,眼前突然浮現母親在淮陰高廣的墓地,心底默然起誓,此行不僅要奪回關中,更要為漢王拿下整個天下以報知遇之恩。

 

   接到劉邦兵臨散關的消息,章邯大驚失色。張良燒杜南馳道時,他曾仔細研究其他棧道,發現之中僅有故道足夠車馬通行。但自從得知劉邦密令蕭何重修杜南馳道後,即把郿縣附近的部署再度調回終南,邊嘲笑劉邦,想在棧口守株待兔。未料劉邦軍隊竟從故道如洪水宣洩而出。

 

   章邯暗計此時散關已被劉邦攻下,悔恨的舔過乾燥的下唇,立即下令雍縣的車騎兵南下支援陳倉外,同時調章平從廢丘南方帶一支騎隊隨行。這次他要親自領軍。

 

   「傳消息給司馬欣、董翳,叫他們立即出兵!」

 

   章邯自櫃上取出牘板邊磨墨,著手擬信想將消息報知項羽,忽然心念一轉,想自己當初請求為王,如今守不住,最後不管被劉邦還是項羽所殺,下場皆死路一條,於是筆一丟,旋身披上戰袍,收整蒼白的鬢髮獨自面對銅鏡,生成厚繭的手指如進行祭儀般緩慢而精準的扣好胸甲上每一顆鐵釦,於扣帶一齊鉤上雍王應盡的義務。

 

  

 

 

   天光微曦,灰暗的景色中,沈寂的空氣傳來近微不可聞的鍬土聲。王伶尋聲走進松木長青的陵園裡,一抹素白色單薄的身影正以超乎他所能負荷的氣力在鋪生雜草的土地上挖出一個方穴。王伶走近那人的身後。近路上便聽見他粗響的喘息聲間歇伴著痛苦的咳嗽。

 

   但張良對王伶的叫喚罔若未聞。眼前同樣沒有鋪張的儀式及奢華的陪葬品。二十年前他在附近埋葬弟弟,如今想為韓成起一座石碑,一國之君卻連死身都不願意留下,偌大的棺木中躺的是那只韓成還給他不到手掌大的香袋。

 

   「你不把王上跟其他韓王同葬?」王伶問。

 

   張良抬起蒼白潮濕的面頰,嘴唇已經喘得發紫。他引袖抹去額角的汗,見來人,精神稍鬆懈,身體立刻支撐不住蹲坐到地上。

 

   「你不後悔嗎?」王伶扶住張良,湊上水袋。張良推開他搖頭,問:「你以為我應該後悔什麼?失禮將王上葬在家墓?」

 

   「不。是後悔遇見劉邦。」

 

   張良恍惚數秒。忽然間一陣狂風襲擊,強風推動綠意盎然的松林,如海潮般,茂盛的強枝發出抵抗的沙沙聲響,瞬時環穹彷彿出現數萬張小口七嘴八舌議論起韓成的死因。張良難受閉上眼睛,聽到王伶的說話聲才又再度睜開。

 

   「王上希望你回到劉邦的身邊。」

 

   王伶坐到附近石塊啜飲茶水不緩不急打開手邊的麻布袋,掏出幾片麵餅,隨手拋了二塊給張良後,逕自吃起來。

 

   「王上希望?」張良接住餅,迷惑的複誦王伶口中的辭彙。徬徨的內心自清醒以來,卻不曾有過一刻清明。韓成留下的身後世界藏匿太多謎團,一切快得令他措手不及,感覺自己就像誤闖繁華的世外人,一覺之後的人事物皆變得詭譎陌生。

 

   「當年你南出轘轅迎劉邦入韓地。王上曾私下問我,你是否有心輔佐劉邦成就霸業?」王伶不知為何,忽然舊事重提。張良驚愕的抬起頭,腦中激起一陣雷電將過去的種種串連清楚,顫抖的問:「所以王上一直誤會我替劉邦謀畫,是因為我曾答應當劉邦的廄將?王上誤會了啊。你也明白當時靠游擊戰抗秦,根本不是長久之計。況且,假使劉邦擊敗楊熊以後,若有意拿下韓地,我們完全無法抵抗。兩全的辦法唯我主動迎接他,才能藉用楚軍力量平定穎川戰亂,同時保住韓國。」

 

   「但你後來送劉邦入關,去淌鴻門宴那場混水,又為他謀畫漢中。」

 

   「因為韓是實力最弱的諸侯……」

 

   「若要結交盟友,你不必選擇劉邦。項羽的伯父項纏是你的義兄。」

 

   「但比起項羽,我先遇見的人是他呀……」

 

   「那現在呢?」韓王已死,你不需要再以韓的名義做為協助劉邦的理由。你還想輔佐劉邦嗎?

 

   王伶窮追猛打的質問,不打算慈悲放過張良。張良目光濕潤凝視著他,像一頭倒躺在老虎爪下的馴鹿,用著澄澈似責怪又似哀求的眼神映照出面前王伶高高在上的模樣。

 

   「是我殺了王上……」張良低下眼。如果能再重來,我寧願讓二十年的復仇歲月與蟄伏付諸流水。

 

   張良撇開王伶獨自走到中字型墓邊。因已知道棺裡不是韓成,握緊方鏟拋下的每一分埃土,如同士卒填平戰場中再常見不過的甬道,毫無二人將訣別黃泉的真實感。

 

   「王上真的已經死了?」張良不禁停下來問。彷彿此刻韓成仍在他的山中茅居閒逸的煮茶。

 

   王伶無視他臉上藏掩不住的脆弱與驚魂未定的神情,敏捷的搶過他手中的工具,半個時辰後便立起「韓王成」的石碑。

 

   「回去吧。」王伶拍去沾衣的塵土,彎身時順勢拎起地上裝餅的布袋。轉首見張良呆立於碑前,輕撫「成」字。透過沁入掌心的冰涼感,試圖感受王上流乾鮮血後身體僵硬的溫度。「已經無法回頭了,」張良對著瞳中遙念的韓成輕語,又像與身旁的王伶對話般說道:「年輕時我散盡家財,一心一意報仇刺秦,結果失敗。如今韓復又衰,終舊一場空外,已不可能再和王上抬頭望同一輪月了……」

 

   「如果不知道去哪裡,就回到我身邊。」聽到劉邦的聲音說。張良驚愕回神,不自主望向西方,與天連綿蕭瑟的秋景肅然闖入眼簾,捎來淡薄的血味。

 

   「大王……」

 

   張良想起自己未經漢王同意即燒毀棧道。漢王是否怪罪他?或信任他?內心陷入舉棋不定的自疑與不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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